嘉陵江边

“ 我的伤口先我而至,我生来就是为了做它具象的身体。” ​​​



不知名写手/词作
不太会唠嗑,喜欢评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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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镇魂·巍澜】我见过一个鬼

*头七刚过,给大家讲个鬼故事
*字数7k+,写的是赵云澜前几世的故事,旁观者视角
*可能有ooc,有我流人物解读
*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刀或糖,祝食用愉快





前几日一瓢大雨猝不及防地泼下来,赵家的书铺就又倒了霉。书铺门口也没个遮风挡雨的物什,只有两棵柳树互相依偎,柳条枝枝蔓蔓缠在一起,我笑笑,想转身说“你看像不像两个女鬼的头发”,但身后却没了人,只有一扇开着的木门在风里哆嗦。

明面上这是赵家的书铺,实际上早就一个姓赵的都没了。赵家代代都是独子,如今最后一株香火也断了,我算了算最后一位家主过世的日子,距今也有十一年了,倒恰好是一个小轮回,想来他也该呱呱落地,投胎到一个帝王家去了吧。若是真有轮回的话。

我把淋湿的书从铺里搬出来,铺了张竹床,将书一本本摊开放在上边晾晒。老赵老爷有藏书的喜好,奇珍异玩也收集了不少,玄宗真迹,和璧隋珠,应有尽有,只可惜十几年前蛮族入侵,文武百官都跟着皇帝一路从北边逃到了江南去,逃难路上惜命不惜财,很多都卖了换银子,换来的银子一部分留在我们这,大部分都被他拿去救济了穷人,那时候我不肯,他还轻轻在我脑袋上给了一记:“金银财宝有什么稀奇的,不如拿去给别人换几个馒头吃。”

我摊开其中一卷书的时候,发现里面夹着个极小的卷轴,打开一看,画得正是他,这副我记得,是以前在京城大街上一个画师画的,好在只洇了一角,没有模糊他的样子。

我又哭又笑,把它铺展在最显眼的一块地方,拿把蒲扇催着它干。这时街上几个小孩围过来:“老头老头,你又出来晒书咯!今日天气好,讲不讲故事?”

“讲。”我看了看这幅画,“我就讲个我这辈子最难忘的——-”

“哎!是什么故事!”一只只小嘴笑呵呵地张开,露出里面稚嫩的白牙。

“一个鬼的故事。”






我不姓赵,我原本姓李,又是家里的老幺,人家都叫我李小幺。不幸的是六岁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山贼,爹娘死了,我却从阎王那儿偷来一口气,赵家的马车路过救下了我,车轱辘的声音在耳边滔滔翻滚,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没发觉我的伤腿,而是第一眼看见了他。小孩就起哄问我:“是谁呀!是谁呀!”

我说,那是赵家最后一代家主,赵云澜,那时候他才十岁。

自那以后我就跟他一同长大,我本想在赵家当个下人,以报救命之恩,谁知赵家竟将我收作养子,视如己出。赵家代代忠臣,住的是皇帝老儿亲赐的大宅子,赵云澜走到哪我就跟到哪,他读书我便陪他读书,他习武我便随他习武,那时候正是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时,若是可以,我愿他能与我如同手足,永远在墙头檐上嬉闹。

有一日我在他屋里伴读到深夜,两人都趴在案上睡过去了,我半夜一个激灵,醒来听到院子里漏壶里的水还没滴完,案上的烛火还摇曳着没有灭,正想抬头将它吹了去,忽然滴水声被堪堪截断了。我起初只以为漏壶中水滴完了,眯着眼回头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看,却一瞬间像是被钉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一个人形的影子立在纸窗后边,像是一片墨泼在上面,夜风咚咚咚地摇着门扉,那个鬼影微乎其微地一点头,烛火便灭了。

听故事的小孩放嗓尖叫:“是鬼!”

“不错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,我敷了一身冷汗,整整一夜,没敢动弹。”

第二日天亮了我才敢踏出房门,一看漏壶,一滴水凝成了冰悬在壶口,那时候是六月,我吓得一个趔趄,右腿又有伤,直接跌下两级石阶,磕青了脑袋。我对赵云澜说了这件事,他把我扶起来,给我拍拍腿上的灰:“没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。你准是看错了,下次再见到你叫我,我来瞅瞅是哪个大美人。”

以前有种说法,道是老鼠听得懂人话,所以人设下陷阱想捉老鼠的时候,老鼠就不来了。我夜夜缩在床帐里,手脚绷得笔挺,却夜夜盼着那鬼再被我捉到一次,他要报复我也好,折我寿数也好,如此一来赵云澜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了。可那鬼就像能听懂人话,赵云澜说的下次,那一年里我迟迟没有盼到。

“那你就见过那鬼一次咯?”小孩又问。

“不,我后来见了他很多次,甚至在当时,我未曾预料到我这一辈子,都要看见他,看见他们,那么多次。”




赵云澜十七岁那年,与我一同赴京的路上又遇到了山贼。我右腿有伤,一瘸一拐地根本不是贼匪的对手,两三下就被撂倒了,赵云澜一个人左手一道鞭,右手一把剑,受了十几道刀伤,带我突围而逃。我捂着伤口,眼泪却滴在他的伤口上,我咬牙道你救我第二次,我若是也能有点出息,定把这群山贼碎尸万段。

古怪的是那天夜晚天边一道彤光直冲云霄,山林里燃起了烈烈野火,将一小片林子烧得精光,我隔日上山问,山路上有个茶铺,铺子的掌柜说,那把火是天火,来烧尽那群山贼的尸首的。我愕然:“什么尸首?”

“昨天来了一人,为民除害,将一个营地几十个山贼全杀光了。”掌柜说,“然后天降一把大火,烧干净了,真是老天有眼,当年多少人死在他们手上,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了。”

我节节脊骨恍若冰冻,直至回府,仍没法回过神来。我对赵云澜说了此事,他顿了顿,对我说:“或许冥冥之中自有人主持天道。”

我心中无端浮现出一年前那只鬼影,那盏漏壶,漏壶中的水滴凝冻而又复融,一滴滴从我的天灵盖上落下去,我牙关打着颤,摇了摇头。

那晚上榻前,我合上门,浸了汗巾在铜盆里,如水的月光从雕花窗里薄薄地渗进来,染白了水。我问了掌柜,他可曾看到杀他们的是什么人。掌柜说:“那时候天色很暗,来的是个穿黑衣的男人,身形修长,手里提着一把长刀。”

我在铜盆里搅着汗巾,水里的月色如一枚白丸,我总觉得,那刀光也应该是这般凛然的样子。我还问了掌柜,那人的面孔你可记得。掌柜说:“只记得生得挺俊俏,别人都说杀人者多刻薄相,那人却不像。嘴唇生得很漂亮,是痴情相。”

漾开的水波重新合了回去,一个黑影倏地从铜盆中闪过,如一道逝电,我却看得很清晰,那鬼影又来了。我反手打翻了铜盆,夺过烛台冲出门就朝那只鬼追去。晃晃月光下他果然没有影子,只有院子里两棵杨柳在风中狂舞,树影抽在他的黑影上,像是在鞭笞一个伶仃的千古罪人。

我追着他穿过几条曲折的长廊,烛火在手上明了又暗,暗了又明。他逃到宅子的尽头,正好经过赵云澜的屋子。赵云澜正半躺着举着本兵法看,二郎腿搁在阑干上翘得老高。我以为那鬼影要害他,有人说鬼怕火,我就把烛台朝黑影投去,边大声叫:“赵云澜!”

烛火擦过他的黑影,落到了池子里去。风铎响了两下,像碎玉石从天上砸下来,叮叮咚咚敲在赵云澜身上。

赵云澜眨了眨眼,我问他,刚刚的鬼,你看到了么,赵云澜努了努嘴,说:“什么鬼影?不就一阵风么。”

在很多年后的一天我才醍醐灌顶,那鬼影或许不是想害他,而是故意从门前经过,想悄悄看他一眼罢了。





此后我总是能见到那只鬼。门吱呀一开,我便觉得他在门扉后,梁上窸窣一响,我便觉得他躲在屋檐上,有几次赵云澜沐浴更衣出来,发觉案前的纸张像被翻过,凑上去闻,果然有一股从地底深处来的凛冽的味道,极像以前隆冬时凿开冰河,趴在洞口向下嗅到的那一抹。

我反手就把砚台里的墨泼到池子里,骂了声晦气。

“哎哎哎做什么呢?”

“这墨怕不是也是鬼磨的。”

“哟,哪家的鬼还会磨墨呀。”赵云澜大笑了几声,自嘲了一句,“哦,我家的。”

“此乃邪物,必会害人。”我气得险些把砚台也扔进水里,幸好未出手就被赵云澜捞了回来。

“行了,哪来什么鬼。就算有,我赵云澜行得直坐得正,还怕孤魂野鬼来索命不成?”

他天不怕地不怕,是绝不信这一类邪说的,但他有时候会抬头看看那只风铎。他躺在栏杆边,将一本兵法摊开盖在自己的鼻梁上。他用书将眼睛遮起,挪开,再遮起,再挪开,月光就明明暗暗地吻他的眼睛,除此之外什么变化也没有。

过了一年赵云澜做了官,又过了两年他爹为拉拢势力,给他说了门亲事,对面是郡王的女儿,生得玲珑娟秀,我笑道,挺般配。成亲是大喜事,我担心那只鬼来坏了喜气,请了道士画了血符,悄悄在府中各种阴晦处都贴上了,还找来了红竹石,磨成小珠串,小心地藏在赵云澜的枕头底下,用以辟邪除秽。

有个小孩叫着问:“老头老头,那只鬼被你吓跑了么?”

我叹了口气:“那只鬼的本事,不是凡人所能估量的。”

郡王府在城南,赵府在城北,成亲那天要走喜路,郡王府的花轿在京城绕了大半周,途经一座赵云澜以前常去的山。山不高,上方烟岚旖旎,远望就像是白银盘里的一粒青螺。这时忽然天降大雨,山上泥石混着泥水瀑泄而下,远远还传来嘈杂的鸟啼猿哭,送亲的队伍散了一半,郡王大怒,挥着手喊:“回府!回府!此乃天有不祥!”

新娘这一回去就再也没嫁过来。有一天我走在街上,还听到暗暗有人嚼舌根:“哎有人说,赵家的云澜少爷命中带煞,克妻呐。”我本是不信的,又去灵福寺诚心求了两次,果然过了一年,又有一人来说亲。

小孩问:“那这次赵公子娶成夫人没?”

我摇了摇头。成亲那一日,果然天色异变,惊雷暴雨,队伍换了条路走,却见地上飞沙走石,耳畔尽是鬼哭一般的风声。赵云澜倒是挺自如,一匹白马骑成了毛驴,摆手道:“罢了,回去吧。”

我拦住他:“这怎么行!”

“怎么不行?”他在雨里掉头往回走,笑了笑,“或许上天斩了我的姻缘,不知绑在哪块木头上了。”

回去之后赵云澜就被降了罪,皇帝老儿派他去了定州,任一处副使。我不信两次婚事都是巧合,我想起那只鬼,他肯定还在这院子里,听着我们说话,我恨透他了。当晚我点了一个火把,在后院里恨恨地喊:“你莫要再害他了!他与你究竟什么仇什么怨,你要这样折损他!”

我听见后院林子里有窸窣的声音,转头就冲过去找。那个鬼影背着身,半抬着手,像是在咬着什么东西,被我的火光一照,侧身一躲便无声无息地不见了。我再走过去一看,地上落了一滴滴血,新鲜,滚烫,和人的一模一样。

那夜之后的十几年里,那只鬼果然再没出现过。






赵家全家刚到定州没几年,赵老爷赵夫人就先后过世了,留下我和赵云澜。过了一年赵云澜也生了场大病,此后人瘦得脱了形,有一日他对我说,你在赵家这么多年,已经尽了心了,你去娶个妻,过自己的日子吧。

我本来是不愿的,转念一想,他没有子嗣,若是我也没有,还先走一步,连个给他送终的人都没有,这有悖我报恩的初衷。年后我就成了亲,过了一年有了孩子,那一年还有只肥得流油的黑猫找上门来,赖在房檐上不肯走。我“去去去”地赶它,它扬扬爪子作势要挠人,赵云澜一从屋子里出来,它就乖顺地下来了,赵云澜俯下身一看,上面还挂着块小木牌子,像是刻着什么字。他看完眉头皱了好一夜,第二天又和没事儿人一样出来,对着黑猫啧啧了几声,伸出手来挠挠它的下巴。

又过了几年,蛮族打了过来,我们只好跟着皇帝老儿一路往江南逃。逃难的路上,赵云澜捐了马,让军需官牵走了,于是我们只能徒步走,风餐露宿,翻过了好几座山,也在摇曳的客舟上做过几场梦。我问他:“你这大半辈子既错过了仕途,又错过了姻缘,回想起来,可曾后悔?”

他摸了摸胡子,扬眉笑笑:“人生不过数十年,好比虚晃一瞬,有了就是有了,没了就是没了,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事情。人只有一个使命,活着,这是从出生就注定了的。”

忽然他叹了口气,看看天,风轻云淡地说道:“只是我错过的并非仕途和姻缘罢了。”

我又问他,那错过的是什么。他耸耸肩,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
我想起几年前随他去定州,从旧居出发的路上须得经过那座山。听故事的小孩问:“是当年娶亲的时候经过的哪一座吗?”我说是。小孩子们都哈哈笑了起来,学着我说话的语气,重复道“晦气晦气”。我说,那年我们翻过那座山的时候,赵云澜也说了类似的话。

那天山上雾气更浓,两边拔地而起的大树的树梢被一口吞没在了雾气里。赵云澜说,以后兴许都不会回来这里了。我点头,一行人一路沉默着往前走。山不高,很快就拨开云雾,窥见了下山的路。忽然风簌簌一吹,从山顶纷纷扬扬落下了一场花雨,有两朵恰好落在赵云澜的肩上,一左一右。我拾起一朵,不像木棉,也不像山茶,赤红里透着黄,像是一团闪烁的火。

那时候赵云澜说,他像是错过了什么,触不到,摸不着,也想不起来。

后来再逃难落脚到了儋州,还没得病的时候,他在屋檐下挂了一个与旧居里一样的风铎,半躺着看着它,又说了一遍这句话。







过了两年的那个隆冬,赵云澜没挺住,就一天出门时穿的外衣少了,第二天便染了风寒。我本以为他身子的好底子还在那,不至于一病不起,却不料他这一躺,真的就再没起来。

我四处求医,寻了各种偏方,试了几番,一探他的额头,依然烧得滚烫。赵云澜说,他或许是寿数已尽,熬不过这个冬天,让我不必白费心思。说罢他就睡了过去,屋子里还淅淅沥沥漏着雨,一滴一滴裹着他的性命一同干涸或流逝,我将他的手臂放进褥子里,和握过了一根浮木无异。

又过了几天,我叫他,他依然没有回应。他只剩一具空壳在沉沉地呼吸,侧脸与脖颈连成一道嶙峋的山岭,起起伏伏。汤药凉了温,温了凉,始终没有人喝。

到了第四日,我正要推开门时,忽然脊背一寒,我转头在窗口一望,吓得几乎站不稳脚跟。

小孩子惊叫:“是那只鬼!”

我苦笑:“不错,正是那只鬼回来了。我看到那只鬼所做的事情,竟不知为何一动也不敢动。”

那只鬼披了一袭曳地的黑袍,手上拿着一把寒光粼粼的小刀,对准了自己,径直狠狠插进自己的心口里。他端了我盛汤药的碗去接,血就滴滴答答融进了汤药里,赭色的一抔,了无痕迹。

随即他端着药,在榻边跪下,一只手隔着被褥抚过他瘦得可以摸到肋骨的胸膛,另一只手举起碗自己啜饮一口,含在口中,撩起一侧的头发,俯身去渡给他喝。他只有唇触碰着他,其余的他一丝也不敢碰,很多次他鬼迷心窍般想伸出手去描一描他的眉头,电光火石之间,又收了手。

我这时才回过神,这分明是男女之间才会做的暧昧之事!我推开房门,他药未喂完,没敢放下,便没法逃走。我说:“你这恶鬼,你又来害他做什么?”

那只鬼的声音却很低,极其清冽:“我绝不会害他。”

“他的姻缘是你亲手断送的,你还敢说你没有害他?”

他忽然不做声了,端着药碗的双手一颤,指甲在药碗上掐出一道道印痕。

“你转过身来,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。”

那鬼犹豫了一下,缓缓转过身,双手仍捧着那碗药,不放心交给我。他竟长得一副清俊的好面孔,眼角却是血红的,那掌柜说的不错,嘴唇生得漂亮,眉眼又有些忧郁,是痴情相。

那鬼又说:“我虽是不祥的邪物,心头上的精血却能再续他一段日子。生死簿上写他这一世只能活四十岁,明日子时就是大限。你喂他喝了这碗药,他或许能撑到明年春天。”

我又问:“我如何信你?”

那鬼垂眸,淡淡地说:“我已这么做过许多次了。在他前一世,再前一世。”

他低头看了赵云澜一眼,发觉他还没醒,又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:“姻缘一事我愧疚至今。你若信我,我答应你绝不会再来。”

果不其然赵云澜喝完药的第二个时辰便醒了,醒来之后他对我说,梦见自己走过了许多名山大川,一路走到了黄泉底下,飘过了大半个忘川,却看见了一艘船。那个摆渡人在船头点了一盏明灯,将他从沉溺里打捞起来,一言不发将他运回了人间。

我说是他福大命大,他说他是逆水行舟。

那只鬼信守承诺没有再来,但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漂浮在空中,绕在梁上,化在每一滴漏下的雨水里。我甚至有点可怜他,在第二年春天的雨夜里,我问过他,你既然早知道他寿数已尽,又何必为他强延寿命。
他像是梦呓一般对我说,即便如此,他仍觉得非常不舍。

第二年开春,冰川化冻时,赵云澜死了。






我把他葬在了一处环山绕水的风水宝地,听人说此等好风水,来世必能有个好命数。我料想那只鬼一定会来,于是当天晚上我没有走,躲在一棵树后边。子夜时分电闪雷鸣,天降大雨,一道惊雷从天上落下来,雨幕中有一人踽踽独行而来。那只鬼走到他的碑前,伸出手指,如同给爱人拭泪一般,拂着碑上淌不尽的雨水。

随即他站起来,走到碑旁的一处,向后径直倒下去,如同一具死尸,再没了动静。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看,蹲在他的身边,探了探他的呼吸与体温,竟真的与死尸别无二致。雨水浸满他的头发,溢入他的眼窝,淌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。那一刻他仿佛一同腐朽成了尘土,化身成了草木,生出了根,与这块墓碑下深埋的白骨紧紧缠绕。唯有我的探过他刀削斧凿般的面孔,触到他合起的眼睛时,方才发现他眼角的雨水是温热的。

我问他,你究竟是人是鬼。

几个小孩子说:“是人!他会流血会流泪,肯定是人!”

我摇摇头说,我总是不愿信他是人,人怎么会有如此深而执念的感情。

那只鬼缓缓开口说:“我什么也不是。”

我对他说,赵云澜已去,你还留在此处做什么。他说,他无法与他同日而死,心字却已成灰与他葬在一起。他还在求,求他下一世平安顺遂,长命百岁。一夜过后,他在碑脚下留下极小一个血字,写的是个“巍”,自此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。

小孩们都叹了口气:“老头,这只鬼的故事是不是讲完了?”

我说,其实还有一段故事,我不曾与人说过。

我说,赵云澜弥留之际,也对我说过一个故事。他说他总会做一个梦,梦里有一个清秀少年郎,追着他,说喜欢他,想抱他,他看到那个少年一直在追,追过巍峨高山,趟过历历晴川,少年郎长成了青年的模样,却始终追不到那个人。他记不起那人的脸,直到他十七岁。他说多亏了那时我的烛火,只刹那间的功夫,闪过的火光却照亮了脸,他一看见,就记了一辈子。

他说待他死后,将所有藏书拿去开个书铺,金银财宝可以散尽,圣贤书应当代代相传下去,还要好生照顾那只肥猫,若是家贫到喂不起鱼干,就教它捉捉耗子,也是项维生的本事。

最后他说,等下一辈子他一定要捉住那只鬼,将他从暗无天日的长夜里揪出来,骂他一句混账,再把两人冥冥之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好好清算。

我的故事至此才真正讲完。听故事的人散了,朝四面八方走去,只有一人径直朝我缓缓走来。我看了看地上的卷轴,觉得已经晾得差不多了,就将它拿起来,上面画的是年少时的赵云澜,我笑了笑,对着画中人说:“下一世你可要好命一点。”

说罢我合起卷轴递到了那个人手中。这是我第一次在白日里见到他,我确信了他不是鬼,也不是人,有些像神,却更像是一把刀,就像当时那把他插在心尖上的刀。

他伸出两指,指向我的眉心,眼神一晃,看到我尽白的须发,又缓缓放下了手,转身正要离去。我说,十一年了,你大概又要又要去寻他了,我捋着胡子笑,下一世,你莫要再害他,断他姻缘了。


他低下头红着眼笑,缓缓道:“下一世我会离他远一些,再远一些,直到他看不见我为止。”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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